1994年4月14日。下午四时去先生家送信,先生上次因感冒而咳,至此感冒稍好而气管炎病又犯,尚在吃药和打点滴。我进来时,先生一人独坐,但说话声音沙哑。先吃了药,见了我仍很高兴。
我带来呈给先生看的一张字,仍是我临写的赵孟頫\的《胆巴碑》,我以前临此帖不得要领,得先生点破,至此又临写二十余日,乃将此页挂在墙上看了一周,仍觉得不败,这才敢拿来给先生看。先生看了,连连说,这回好多了,变过来了。继而又点了几个稍有不妥的字,如“获”字的草字头宜写得稍高一点,“舍”上面的“人”字撇和捺不可齐平,下面的“吉”宜稍偏左等等,并举笔一一写出作为例释给我看。我说赵字也有右部稍低者,先生说,那必定有它的原因。如“教”字,右边的“攵”较低,但决不会和左半部“孝”的底部齐平。并说,赵字也有病笔,如他写的“走之”拐弯很多,人们之所以骂他,就是因为他过于追求点画的姿态。又说,赵孟頫\的《福神观碑》写得好,但有些不行。赵孟頫\四十岁时写的字还很差。就像我们学他的字一样。上海博物馆存有赵写的两幅作品就是这样的。他后来做了官,也没有别的收入,便常常卖字。有一次,两个白莲教中人去见他,自称是居士,赵孟頫\不高兴,乃问门人:来者是东坡居士,还是香山居士?二人进献钱礼来,他才有了兴致,说:“给居士看茶。”真逗。他那时收润笔费,大概是秘密交易,外人不知道。郑板桥则公开要钱,有诗曰:“画竹多于卖竹钱,六尺宣纸价三千”,这是明码标价了。
我又谈到写字的一些感受,初写赵字时,总觉得赵字下部短,就像一个人坐在那里。写得多了倒不觉得了,反而感觉这样挺合适。先生说,赵字有这个特点,说是毛病或优点都可以,这种感觉是因为你写进去了。所以说每一家成熟的字都有他自己的特点 【三国书法家作品www.shufaai.com】,这就像人走路、说话、相貌都有特点一样,有时你不用看,但听他一言半语,甚至只听脚步声就知道他是谁。书法也是这个道理,成熟的字都有个性。我说,这大概就是创新出于自己个性流露的道理吧?先生说,对。先生又说,以前有个老先生叫徐宗浩,字养吾,号石雪,解放前夕去世的,年七十余,他的字流传不多。他早年发了誓愿,一辈子就学赵字。他对学生也诲之谆谆,可越到后来他的字越不像赵字。为什么?过犹不及。他以为他那样就是学了赵字,其实都是他自己的感觉。其中流露了他自己的个性特点。
我说,自己写了字,挂在墙上看,有时觉得好,有时又觉得很难看,过一段又觉得可看了,真是捉摸不定。先生说,大凡艺术都是这样,不然就没有魅力了。凡眼高手低时,就是你该进步的时候了。有时干脆有一段时间不写,等你突然再提笔时,会感觉有一个升华。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也有。
我说,摸到了赵字的一些特点。有时写一张也许只能悟出其中一个字的结构安排的妙处,有时写这张时总有几个字写不好,等后面再写这个字时突然明白了它结构的妙处,便很高兴。先生称是。我说,照这个情况,基本上明白了他的特点以后,必须再熟悉一段以巩固这种理解。先生说这当然可以,但也不妨换一种别的帖写,过一段再写此帖,你会更清楚它的特点。
学书切忌苦练
话题转到书法上,先生说:学书切忌苦练。临池写字如同打台球、下象棋一样,是要有兴趣去“玩”,学问也是“玩”’出来的,如当作什么重大的事情来做就坏了。当年胡适先生在辅仁大学讲演,有人问怎样做学问,胡适说,我送你一个法宝,就像孙悟空三根毫毛一样,一是会“玩”学问,二是要会一门外语,三是要备一本大辞典,因为问别人不如查书。要是不会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查。有人说写字没有别的,就是多写,这是不对的,是要写得准确。方法很简单,譬如一本字帖,可以先看着写一遍,然后在要写的字上面覆盖一层塑料布,塑料不沾墨,可用肥皂水抹一下,在上面写,这就叫“摹”。然后再临写,字的结构就容易掌握了。这样来得快。不要看书论之类的东西,什么笔法,尽是胡扯八道,康有为、包世臣、阮元都是胡扯。我告诉你一个学书法的秘诀,叫三多:有钱多买帖,有时间多临帖,没有时间临写就多看帖。我的看法,少临碑,多临帖。石碑上的字是刀刻过的,失去了原样;帖,也就是墨迹,容易看出运笔的真实情况。康有为谈书法很玄,譬如他说写字要“中画坚实”,哪有的事?譬如写一横,四面都是用刀刻的,怎么个“中画坚实”法?还有什么“中锋运笔”(说到此,先生随手拿起一支毛笔,蘸了清水在一个旧信封上为我做演示),只要下笔,笔锋就铺开了,中锋何在?所谓的中锋也就是笔画的两面都光。还有执笔,有什么单钩法、双钩法、龙眼法、回腕法等等(说着,先生伸手比划了一个姿势),我说这叫“猪蹄法”,可以吗?
我们都乐了。
我又问及目前写字用什么毛笔好,先生感叹说“没有”。便从身后的书架上给我取出两支毛笔来,山东掖县兆志笔庄所制的“青山白云”羊毫笔,一大一小,我几乎视为至宝了
引用:
尹飞卿:启功错解的赵孟頫
一
启功先生对赵孟頫“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需用工”这句话一直是耿耿于怀的。
他在《论笔顺、结字及琐谈五则》一文中谈了一遍,在《讲演录:破除迷信》里谈了一遍,在手写的《论书札记》(下图)里还谈了一遍。
启先生每一次谈论时的主旨思想都显得一致,他认为“用笔”和“结字”不应该分高低,他不同意赵孟頫此言。
然而启先生的认识是有问题的。
二
启先生认为“用笔”是“笔划的写法”(按:笔划,汉字的最小构成单位。笔画”跟“笔划”是一对异形词。2001年12月教育部和国家语委发布的《第一批异形词整理表》规定,“笔画”是规范词形)。
如《论笔顺、结字及琐谈五则》:
这在一定程度上对不起赵孟頫。
启功先生忘了,赵孟頫“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需用工”的下一句,就是鼎鼎大名的“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
楷书有横折钩,而篆书绝对没有这个笔画。赵氏“用笔”如果是指“笔划的写法”,那言下之意,必是“笔划的写法千古不易”,这元代篆书大字之王的赵孟頫恐怕不会如此思考吧?
启先生将“用笔”和“结字”对等起来谈,以至于让人甚至认为他眼中的“用笔”指的就是“笔画”。
如《讲演录:破除迷信》:
启先生论书活泼有趣,我自幼喜欢,每为叹服。不过在此问题上,启先生显然遗漏了什么。
看神龙本《兰亭序》的这个“水”字。
如图,撇捺交换笔划打了一个圈,就像是一个连续先左后右的“倒库”路线。
如果“用笔”是“笔划的写法”甚至是“笔划”,那么游离于两个笔划之外交接时候的“窍门”,如何定义?
这或许才是赵氏“用笔”所指,而实际上赵孟頫本人也是这样用,似乎是湖州博物馆一卷赵孟頫临《兰亭》“永”字,撇捺交接就直接画出圆圈(图暂缺)。
启先生文章中认为“王”字有四个笔画,这当然不假,但实际的书写中,并非所有的“王”字,都会分成四个笔画书写。
如集王羲之《圣教序》的“王”。
这显然是一个一笔写就的字,如何界定它的“笔画”呢?明显的是线路、线条交叠连贯的方法在这种情况上更像是赵氏“用笔”之旨。启先生说要将每个笔画剪开,在此问题上恐怕这剪不了的。
显然,“用笔”与“笔划的写法”是不可能对等的,启先生的理解出现了暂时的逻辑困难。
三
启先生的问题其实出在将赵氏“结字”理解成为字的“间架结构”上。
将汉字拆解成为笔画和间架结构是过去书法学习者的惯有思维和行动方法。启先生在这里的逻辑困难,实际是过去中国书法学习思想本身的逻辑困难。
相较而言,赵孟頫的“用笔”观是要比启先生将“用笔”理解成“笔划的写法”更加古典,很直白的,将用笔提为学书之首的观念是来自卫夫人。然而这并意味着他不是最大的麻烦制造者。
具体讨论为何将汉字书法拆解成为笔画和间架结构,背后的历史成因来理解赵孟頫、启功先生个人成就乃至书法史变化规律,又一定会是可观的切入口。同时也必将指引后人学习取得某些方面的突破。
有时间,再闲聊。